年5月2日晚上20:48,爷爷去世了,时间是我报的。
我不是个好孙女,我有话说不出,就算站在爷爷灵前,我也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嚎啕大哭,送他最后一程。爷爷病重,我知道我该时时去探望,但是我好像不太敢迈进爷爷的家门,我有点害怕看到曾经能跟我争执斗嘴、给我张罗一桌饭菜的他苟延残喘的躺在病床上。
我好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最近一年,他反应迟钝不爱说话,我也没有主动和他交谈过,最后一次叫他爷爷,是在他去世那天的下午。他已经陷入昏迷,浑身发抖,气息急促,我站在他床头喊他,他侧着身子,没有回应。那时候的我,甚至以为,过几天他就清醒的过来。
5月2日晚上20:35,我妈接到姐姐的电话,说爷爷可能不太行了,我们赶紧开车赶到。奶奶一开门就告诉我们“不行了,没了。”我一边往爷爷的房间走,一边眼泪啪嗒啪嗒的掉,长辈们忙着给爷爷换新衣,我站在房间门口手足无措,我没有看到他的正脸,我只能看到他被扶着坐起来,套上了缎面深蓝色的寿衣。爷爷的肩膀好宽啊,还是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推着自行车接送我上下学的时候,我也是看到他这样宽宽的肩膀。
爷爷今年82岁了,我好像很了解他,又好像不太了解他,家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对他有不同的评价。从大家的嘴里,零零散散拼凑出爷爷的人生。
记得小时候奶奶带我和妹妹去赶集,路上奶奶一边哭一边给我们讲,说年轻的时候爷爷外出做买卖,一走就是好久,家里只剩奶奶和四个孩子,一家人吃也吃不饱,家里没有劳动力,还要奶奶去讨人情才能攒点公分换点粮食。爷爷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爷爷喝酒从早喝到晚,喝醉了还打人骂人,奶奶说起来气愤又带着心酸,眼眶里常常含着眼泪。爷爷不太管他的子女们,好像一门心思只有喝酒,自己在屋里吃吃喝喝,儿子在外面只能看着他从房间里扔出来一个接一个的梨核。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小孩子饿的前胸贴后背,那几个滚落在地上的梨核,成了插在心上的一把刀,几十年过去了,我爸再说起来的时候,语气中还算是带着心酸。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置妻儿子女的温饱于不顾,只顾自己享受,沉醉在酒精的麻醉里。
但是在儿媳的眼里,他是一个好公公。大妈说,跟奶奶相比,爷爷对儿子组成的家庭大方的多,吃吃喝喝日用品绝不抠搜。现在看来,好像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但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才能护下性命,照亮生活。我妈也说,刚跟我爸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爸妈脸皮薄也不愿意和家里张嘴,奶奶抠门又偏心,家里的东西有进没出,爷爷就经常偷偷从家里拿了吃食送去,偶尔还给一笔钱,我妈生下我之后,爷爷还花大价钱给我买了一个学步车,按照当时的生活条件,那应该是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件奢侈品了。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妈跪在爷爷灵前哭的拉都拉不起来。对我妈来讲,爷爷或许是除了我爸之外那些穷苦日子里婆家唯一给她温暖和照拂的人。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爷爷有记忆的呢?我想了很久,脑子里一幕幕的翻过去,好像最早的记忆,是一排大瓦房,有长长的走廊,朝里面走,一间间的房屋排列整齐。记不清是哪一间里,盘了一个大炕,我在上面玩,还偷偷把爷爷一个绿色的玉质烟嘴扔到炕边的缝隙里,从那之后,爷爷再也没用过烟嘴。
爷爷刚走五天,我竟然好像已经记不清他的容貌了,对爷爷的回忆,清清楚楚的印着爷爷为我做过的一桌桌饭菜。小时候爸妈忙,把我送回村里爷爷家,我不愿意去,爸妈骗我说回了老家爷爷就给我杀猪吃,我一进院门,就喊着让爷爷杀猪。爷爷是村子里有名的厨子,十里八村办酒席,都是他去操办,回来的时候总能给我带好吃的回来。我那时候太小了,这段记忆我没有印象,听爷爷说,那时候我的早饭是他做的扣肉,肥肥的大五花肉片,早饭我就能吃两三块。
再大一点,爷爷一家也搬到城里来,离我家不远,爸妈也经常让爷爷接送我上下学,那时候的爷爷还是很爱喝酒,但他不似从前那般喝起酒来六亲不认,来了再要好的朋友,爷爷也会按时放下酒盅接我放学,餐桌上也顿顿必有我爱吃的肉。我不爱吃菜,爷爷炒白菜的时候我站在锅边不开心,他就给炒白菜起名字叫“噼里啪啦炒白菜”,那也成了我在爷爷家最爱的一种素菜。
逢年过节,爷爷都会在家备上一桌饭菜,里面我最爱的就是“龙眼肉丸”。那是爷爷的拿手菜,一个个大大圆圆的肉丸被装在泛黄的蓝边敞口大碗里,看着平平无奇,切开里面竟然包着一颗完整的鸡蛋,切面看起来像眼睛,爷爷叫它“龙眼丸子”。吃到嘴里,鸡蛋吸收了肉汁,蛋白也被浸成了金黄色,一口下去不仅有肉的油润、蛋白的Q弹还有蛋黄的细腻。后来在英国遇到做法差不多的苏格兰蛋,我还自豪的告诉朋友,十几年前我就吃过这玩意儿了,我爷爷做的!
一大桌饭菜里,除了龙眼肉丸,还有干豆角丝扣肉,肉泥被铺在碗里蒸熟,做成碗的形状后再切成三角块,扣着爷爷自己晒的干豆角丝,说起来,我有四五年没吃到了。这样精心准备的菜品,还有很多,每年过年和中秋,都会满满摆上一桌。再到高中,我住在封闭学校里,偶尔就疯狂想念爷爷那个破破烂烂的铝锅里炖出来的肘子,爸妈就会打电话告诉爷爷,爷爷提前炖好,周末放假的时候拿给我吃。初中的时候爷爷去给我陪读,还自己研制出了黄瓜馅的饺子,被我吐槽了很久。
爷爷对人的评审标准,好像是根据我制定的。我从小数学不好还粗心,我爷爷理不直气也壮,跟我说:“没关系,我们老范家的人数学都不好!”我体重直逼一百六的时候,别人都叫我减肥,爷爷在饭桌上拎着筷子怒目圆睁,大声说:“减什么肥,正好!”我说我身材比例不好,上身长下身短,爷爷转回看电视的脸看着我说:“长腿只有画在画上才好看,现实生活里还是你样的最有福气,正好!”后来我出国了,减肥减到一百斤,爷爷听到我瘦了这么多还哭了,觉得我在国外受了天大的委屈,顿顿吃不饱,才“瘦的没人样”。护短这个词,在爷爷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爷爷最心疼我,最怕他用五花肉片喂大的小孙女在外吃不好。
爷爷葬礼的生平简介里,姐夫用了“博学多识”这个词,爷爷配得上。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爷爷给我讲一些历史地理、奇闻异事还有家族历史。他教我区分公鸡和母鸡叫声的区别,一边模仿一边比划,生动形象,眼睛里闪着光。他告诉我家族里有过一位武举人还有过一位镖师,护镖的时候坐在马车上手里拿着一袋铁珠,指哪打哪,准的很。爷爷最爱看战争片,一边看一边给我讲抗战时期的故事,家里门上挂了毛主席的画像,他跟我说,信什么都不如信毛主席。爷爷以前是教师,但可爱的他也在我完不成假期作业怕我挨骂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去买钢笔,然后趴在桌子上帮我赶我写不完的字帖。
爷爷家以前是我们这些晚辈快乐的天堂,在爷爷家是怎么玩都不会挨骂的。小时候和妹妹在爷爷家里玩,必备项目就是爬上爷爷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堆上,然后把所有被子都在床上抖开。有一次,我把自己输完液的瓶子装满水,模仿医生把针扎在爷爷的被子里输液,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发现被子湿透了,挂在外面整整晾了一天。爷爷扩建房子的时候,我和妹妹就把他买来的砖块砸碎磨粉色的粉末,爷爷也只会嘟囔不会阻拦。在爷爷家,我可以做在家爸妈不让做的事,很小的时候,就站在爷爷炒菜的炉子边上煎鸡蛋,爷爷就坐在边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看着我。
有一年夏天,我在街上遇到爷爷奶奶结伴而行,爷爷穿着一件灰青色的外翻领短袖,带着一顶编织的遮阳帽配着一副圆圆的墨镜背着手走路,我还打趣说,爷爷就像个帅气的老特务。那好像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看到爷爷健步如飞了。
爷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虚弱起来的呢?记得有一年的年夜饭,不像往年一样是爷爷一碗一碗做出来的菜,而是超市和熟食店买的成品或者半成品,饭菜端到桌上的时候,爷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用有点变形的手挠了挠他的光头说:“老了,做不动了。”后来,爷爷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从以前说话就停不下来,变成了全家最沉默的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吃饭,吃完饭就靠着沙发,盯着电视,听别人讲话。再后来,爷爷走不动了,从起初别人还能搀着出门到吃饭都需要人喂。今年过年,姐姐们都回来了,大爷大妈在家里备了一桌饭菜,爷爷高兴精神也好,也来了,吃过饭坐着,大小便失禁的爷爷拉在了裤子里,一辈子利利索索高高大大的爷爷在子女孙女和重孙女面前手足无措,站在沙发边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爷爷年轻的时候,经常把“我这辈子也没吃过几次药”挂在嘴边,万幸的是,爷爷最后也没有缠绵病榻太久,躺下不到十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也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儿女小的时候爷爷没有过多照顾他们,临了他也没给儿女添麻烦,估计算是对过去的弥补。
爷爷去世前两三天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我喊他,他还能回答我,叫我的小名。他的脸看起来粉扑扑的,睁着眼睛,但是眼球已经是浅浅的灰色,他还笑眯眯的看着我,嘴唇不停的动,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突然不敢看他,往后退了退,退到他看不见我的地方去了。我爸给他送去炸糕,他还躺在床上模模糊糊的说“这么小的糕,怎么不得吃它六七个。”
爷爷的一生起起伏伏,在我心里,他算得上是顶好的爷爷,是英雄,虽然他没给过我什么过多的物质,我也吐槽过他很多次,但是他已经尽他所能给了我最美好的童年。他年轻的时候犯过错,可是就算金庸的小说里的传奇人物,又有几个是一生都没犯过错的呢?爷爷在儿女身上的亏欠,都给了我们孙子辈。他走了,与其说他去世了,我更愿意称他英雄落幕。
早上跪着送走拉着爷爷棺材回老家的小卡车,在十字路口我的车向左转爷爷的车向右转,爷爷为我做了那么多,做孙女的也只能送到这里了。
都说人快离世前还能听到身边的人讲话,不知道那天下午我站在他床前喊他,摸他的脸颊,他是否听到感受到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心里回应我一句,再轻轻的唤我一声小名。
我再也没有爷爷了,也再吃不到蓝边敞口碗里,爷爷精心制作的龙眼肉丸了。
范比例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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